“宁医生——”李安泽从手术室下来,碰上宁静尧在护士站签字,便叫过他问道:“跟他们妇产科的医生有熟的吗?”“怎么了?”宁静尧抬头问他。“我老婆一个远房亲戚,怀孕七个多月了,医院胎检的,说胎位不太正,医院的医生给看看,这不托我给找医生嘛,我就问问你。”“你还真问对人了。”宁静尧的爸爸以前就是妇产科的医生,医院的,也已弃医从商多年,但熟识的老关系都还在,他还真有说得上话的。“你让她过来,我跟产科的汤主任说一声。”“那就拜托你了啊。”李安泽走后,话多的陶小桃替他抱起不平:“李医生的老婆还真能给他揽事儿,今天远房亲戚,明天同事朋友的,今儿这个科,明儿那个科,合着家里有个医生,就这样物尽其用啊?不用背人情债的?”“就是,”旁边的护士周萍萍跟她同声同气:“李医生就是面皮软、性子好,要搁我,早不耐烦了,您爱谁谁!”宁静尧无心听她们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被走廊上的三个人吸引了。这三个人他有印象,生病的是老太太,一个月前发现自己左眼视物模糊,医院做了CT扫描,发现颅底长了一颗脑膜瘤。因为不相信当地的医疗技术,她儿子和儿媳医院,大概十几天前,他们挂过自己的号。老太太的脑膜瘤因为向上生长压迫到视神经,所以造成视物模糊。随着肿瘤的不断生长,对视神经的压迫愈发严重,再发展下去,会导致失明。手术切除肿瘤是最有效的治疗方法。但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年人来说,切除肿瘤的意义并不大。其一,手术有风险。万一在手术过程中碰到视神经,患者术后会即刻失明。另外,这个年纪的老年患者,多少都有基础病,术中出现其他危险的风险性相对要高得多。其二,脑膜瘤属于良性肿瘤,生长缓慢,病程长。虽然老太太已经出现了症状,但很可能就保持着目前的状态,一两年内都可能不会失明,即使病情发展迅速,对于老年人来说,失明固然影响生活质量,但跟很多其他疾病比起来,失明的影响要小得多。其三,脑膜瘤术后平均生存期是九年,这九年里,患者很有可能会死于其他疾病,那样的话,手术就更没有意义。所以,宁静尧当时跟老太太的儿子和儿媳讲清楚手术利弊后,是拒绝收治她的。之所以对他们印象深刻,是因为她儿子和儿媳的态度。他们似乎认定,医院,手术是一定不会出意外的,而她母亲的肿瘤,一定得开刀拿出来,至于划不划算、意义有多大并不在他们的考量范围内。宁静尧觉得这两口子简直不可理喻,若说他们不孝,他们千里迢迢带着老母亲来看病,住院费用和生活开销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一分钱都报销不了,他们可以完全不在意。但若说他们孝顺,怎么说都是开颅手术,真没几个孝子能完全对手术风险和手术的必要性视而不见的。所以,他当时很坚定地拒绝了他们。此刻,再次见到这三个人,很显然,他们已经被科里的医生收治了。宁静尧不禁奇怪地问道:“小桃,那个老太太是谁收的?”陶小桃从护士站里伸长脖子,望向他说的那三个人:“哦,那个呀,李医生收的。”“李安泽?”“对呀,”陶小桃从电脑里调出患者信息,又确认了一遍,“42床的老太太,李医生周一收进来的。”这就奇怪了。宁静尧脑海里闪出无数个问号,搞不清李安泽的收治理由。任何一个外科医生在决定是否手术的时候都是要权衡利弊的。照理说,无论是这个患者的实际情况,还是从医疗资源合理利用的角度来说,这个患者都是不符合收治原则的。那么,为什么李安泽要选择给她开颅呢?宁静尧把手中的医嘱记录递回给陶小桃,快速朝医生办公室走去。李安泽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滑动着鼠标,仔细研究着扫描图中肿瘤的生长位置,以及肿瘤在造影中与周围血管的联系,思索着手术及术后治疗方案。患者是一个七十四岁的女性,患有糖尿病,年龄和基础病都给手术带来了很大的难度和风险。他必须在手术过程中精准且快速地完成切除,既保证术中不碰到神经和血管,又要保证手术时间尽可能的短,以避免术后颅内感染的风险。他注意力太集中,以至于宁静尧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他都没发现。宁静尧的注意力也跟着李安泽的鼠标在电脑屏幕上滑动了一会儿,他弯下身子凑近屏幕,看清影像上的患者信息,突然开口问道:“这是42床的那个老太太吗?”李安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答他:“就是她。”他没意识到宁静尧怎么会知道患者是谁,而是专注地问道:“你来的正好,你也看看,从哪个位置钻孔最合适?”宁静尧拉过椅子,在他身旁坐下,正声道:“哪儿都不合适。”“为什么?”李安泽奇怪地问。“十几天前,他儿子和儿媳带着她来看过我的号,”宁静尧盯着他,“我不认为她有手术的必要,就没收她。”李安泽眼神里的疑惑渐变为了然,笑着说:“他们不止被你一个人拒收过。”“那么你收治她的理由是什么?”李安泽扭过头去,再次将脸对着电脑,迟迟不肯开口。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我知道有风险,但是如果患者和家属愿意承担风险,我的任务就是把风险降到最低。况且脑膜瘤的手术并不复杂,我每年做那么多,这点把握还是有的。”宁静尧对他的答非所问并不满意:“咱先不说风险,就说必要性,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有什么必要开这个颅?”李安泽垂着眼帘挑了下眉:“视力对老年人来说就不重要了吗?”“对谁都重要。”宁静尧并不否认这一点,但更重要的是:“医生是最不能抱有侥幸心理的人。万一她连手术台都下不了,或者说术后出现不可预料的并发症,跟这些比起来,视力真有那么重要?这个理由能说服你自己吗?”宁静尧虽然性格嘻嘻哈哈,但对事的原则性在神外科是人尽皆知的,李安泽本不想说得太多,但他知道,仅凭三言两语,是打发不走这尊大神的。他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医生,一个七十多岁的患者做开颅手术,风险有多大、必要性有多低,他心里一清二楚,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他觉得必须做的理由。他接诊这母子三人的过程,说起来很有戏剧性。那天上午,是老太太的儿子和儿媳一起进的诊室,把老太太在他们当地拍的片子拿给他看。李安泽看完片子,同样跟他们分析了利弊,与宁静尧的说辞并无二异。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等他表达出没有手术的必要性之后,这对夫妻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求他收治老太太,并道出了一段隐情。这老太太一共有三个儿子,前面两个儿子在他们当地都是小有成就的人,而带着她前来看病的是最小的儿子。这个小儿子早年在企业工作,一次下班因为脚下踩空从三米高的台子上摔下来,摔坏了腰,从此丧失了劳动能力,现在在一家工厂做门卫。他妻子文化程度不高,年纪又不小了,只能四处干干保洁。两人微薄的薪水不仅要顾自己吃喝拉撒,还要供养一个读高中的女儿和上大学的儿子。老太太查出脑子里长了肿瘤,三个儿子坐在一起讨论这个事,都算孝顺,决定把老医院去治,由两个经济条件好的哥哥出钱,条件差的小儿子出力。两个哥哥不仅包了他们所有的花销,还按每天五百的价格算是给他们夫妻俩的护理费。一天五百块钱,十天就抵得上他们俩一个月的薪水,这笔钱在别人看来也许不算什么,但对他们那个入不敷出的家庭,却是一笔可观的收入。那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跪在地上,任凭李安泽怎么拉都不肯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医院好几天了,挂了很多号,没一个医生肯收留的,都是让我们带着妈回家,可这一回家,钱就没了,我家里两个读书的娃,哪儿都等着钱用……一天五百块,我再从生活费里省一点儿,回了家,我上哪儿一天能挣这么多钱?”这点私心便是他执意要求给母亲手术的原因,难免让人心生厌恶。在别人看来,他或许荒唐得可笑,可于李安泽,却勾起他一段不愿触碰的记忆。那一年,他以县里理科状元的身份考上医科大学,成了全村为数不多更是首屈一指的大学生。一辈子没出过镇上的父母在欣喜之余,却为几千块的学费犯了难。他还记得母亲带着他、捧着他的录取通知书,从村西头出发,一路挨家挨户地去借钱,借到村东头的大伯家门口,才凑了九百多块钱。母亲拉着他进了大伯家门,高兴地把录取通知书递给大伯看,说:“老李家终于出息了,安泽争气,好好读大学,将来肯定能出人头地。”没等母亲张口说借钱的事,大妈先堵住了母亲的嘴:“照理说,这孩子考上大学,我们做伯父伯母的,应该表示表示,可你也知道,这几年地里收成不好,他姐出嫁给办嫁妆已经把家里给掏空了,我们实在是有心无力。这不,昨儿他大伯想吃炖牛肉,我都没舍得买。”她气都不歇一口地继续道:“你说这读个大学得好几年,花大把的钱,还不如出去打工,你看村里这些小一辈的,谁不是出去干个几年,一个月就能挣两三千块,几年下来,能攒不少。你这挣不来还得往外花,里外里的,就没算算账?”母亲素来心气高,直接拉着李安泽出了大伯家,回村西的路上,李安泽愤愤不平:“谁不知道我姐出嫁时,男方给下了十万块的聘礼,大妈天天得意得恨不得在村里横着走,我就不信,她给姐陪嫁几件家电就把钱给花完了,她不就是不想借,怕我将来出息了,咱家爬到她家头上,她……”母亲打断他:“这书妈一定得让你读,你将来必须给妈争口气。”说完,她疾步如飞,转向村子东头奔去,李安泽小跑着跟在后面。路过村长家,母亲停下脚步,双颊蒙上了一层殷红,冉冉地蒸腾出一片热气。“你在这等着我。”母亲阻止了他跟上去,几步跨到门口,敲响了村长家的门。那是个晚霞放红的傍晚,天边燃烧着大片的火烧云。李安泽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不见母亲出来,便踏上了村长家门前的台阶。透过虚掩的门缝,他惊愕地看见母亲膝盖一弯,扑通一下跪在了村长面前。她当时的绝望和希冀与眼前的两个人如出一辙。因为穷过,李安泽深切地懂得眼前这两个人为了钱而放弃的尊严。更准确地说,他们不过是为人父母,不过是为了子女而选择放弃尊严,为此甚至不惜搭上约束了人类几千年的孝道。那一瞬间,他几乎动了恻隐之心。理智与情感上,情感总是先一步袭击内心。他理解他们的软弱,同情他们的艰难选择,但他终究是理智的。无论他们多值得同情,都不可能动摇自己身为医生的原则。李安泽三言两语简述完当天的情况,并没有透露半分他的内心世界。没有穷过的人永远不可能感同身受地懂得穷人的悲哀。“所以你就心软了?”宁静尧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好。医生的使命是什么?是患者的健康所系,性命相托。不是谁能打动我,我就可以罔顾原则。“老太太万一在手术台上或者是因为术后并发症死了呢?”李安泽沉默着。“不就是钱吗,”宁静尧不以为意,“如果一切顺利,术后两天ICU,一周拆线,再加上她术前的检查,也就半个月时间,一天五百,一共是七千五。给她儿子七千五,让他带着老太太回去行不行?”李安泽摇摇头:“知道穷人的骨气吗?”“什么?”“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李安泽当时不是没想到这个。拉不起来跪在地上的两个人,他给他们出主意:“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跟我们科里申请一下,或者我个人出点钱都行,给你们拿着,带着你母亲回去吧。”面前的两个人一下愣住了,短暂的面面相觑之后吓得直摆手:“这怎么行呢?我们怎么能平白无故要你的钱呢。”老太太的儿子耷拉下脑袋,嗫嚅道:“我是穷,但不是谁的钱都想要。这么多年就算我吃了上顿没下顿,都没朝我两个哥哥哭过穷。我只要自己挣来的,别的我不要。”他本来挺拔着的腰杆突然向后弯下去,如泄了气一般一屁股坐在了后脚跟上。不知为什么,李安泽从他的动作中读出了一种悲怆,他一下就读懂了,那是穷人的自尊被别人的轻视侮辱了之后的哀伤。“李医生,”他老婆跪在一旁,焦灼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医院神经外科的医生个个赛神仙,我婆婆的病您肯定治得了。我们打听过了,她这个手术难度并不高,有您给她做,肯定不会出问题的。她把病治好,我们挣点补贴,为什么就不行呢?我求求您了,您菩萨心肠,就收下我们吧。”宁静尧看着李安泽平静地叙述着当时的情形,就知道他又被家属的情感要求影响了。李安泽对病患,经常会出现一种悲天悯人式的同情,特别是家庭困苦的患者,他比其他医生更能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对患者的态度也就格外好一些。也因为这个,他年年被院里评为患者最喜爱的医生。“安泽,”宁静尧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你站在老太太的角度想过吗?”“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李安泽笑得有些无奈,问他:“你还想听吗?”李安泽拗不过地上跪着的两个人,一边往起拉扯他们,一边问道:“老太太知道自己的情况吗?”见他有松口的意思,老太太的小儿子终于肯站起来,连忙道:“她知道自己脑子里长了个瘤,也知道我们俩带着她是来治病的,其他的,她还不知道。”“这样吧,”李安泽跟他们说:“你们俩先出去,让老太太自己进来,我跟她聊聊。”夫妻俩不明所以,却又觉得看到了希望,赶紧出去把老太太带了进来。两个人不放心地杵在一旁,在李安泽的坚持下,才犹犹豫豫地退了出去。很庆幸,老太太虽然七十多了,但神智很清晰,思维也跟得上。李安泽问她:“阿姨,知道自己得的什么毛病吗?”老太太很乐观:“知道,长了个瘤,还长得不是位置。长哪不好,非得长脑子里。”李安泽又问她:“那您知道您上这儿是来干什么的吗?”老太太回答他:“孩子们孝顺,说带着我来看病,我寻思着,我这长个瘤,还不得长哪割哪啊?”“那您怕吗?”“怕个啥?”老太太说:“阎王让我三更死,不会留我到五更。生死有命,我这个年纪了,还怕个啥。”从医十几年,接诊过的病人不计其数,练就了李安泽火眼金睛的本领,什么样的病人、什么性格、能做出什么样的事儿,只需要短短几分钟,他便能判断出八九不离十。“阿姨,是这样啊,”眼前的老人,清醒、乐观而勇敢,李安泽决定跟她自己把所有话都说清楚:“您这个瘤子呢,可以开刀把它做掉,也可以不开,我给您把情况说清楚,至于做还是不做,我想听听您自己的意见。”他用尽量直白的解释把手术可能出现的风险和手术的利弊统统给她讲了一遍,问她:“您愿意手术吗?”老太太这回没了先前的洒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李安泽突然有些后悔,或许不该跟她说那么多,万一把她吓出个好歹来。但转念间,他又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没有人能在面对如此重大的选择时不假思索地迅速做出决定。“您可以回去慢慢考虑。”老太太沉着地摇摇头,开口问他:“如果不手术,我是不是迟早会瞎?”李安泽点点头。“那我做手术。”老太太语气坚定。李安泽很不解:“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孩子们的负担。”老太太跟他唠起家常:“我三个儿子,各有各的难处。大儿子有钱,但跟他媳妇儿关系不好;二儿子跟他媳妇儿呢,俩人整天忙得不落屋,孙子都放在他外婆家带;小儿子更不用说了,能顾好他们自己就不错了。你说我要是瞎了,是不是就不能一个人生活了,无论跟着哪个孩子,都会成为他们的累赘,搞不好还影响他们的家庭关系。那样的话,我倒不如死在手术台上,反正都这把年纪了,死了也不亏,还不会拖累他们。”“可如果手术中万一出现意外,您很有可能会即刻失明,也有可能伤到其他的功能区,留下意想不到的后遗症。”“后遗症怕个啥,就算脸瘫了、不能说话了、哪条胳膊腿儿不能动了,我也还能给自己弄口饭吃,能照顾自己,都好过没有眼睛。”老太太说完停顿了一会儿,才又道:“最坏的可能,就是做完手术,我啥都看不到了,但你刚才也说了,失败的可能只有百分之五,医院,医生又这么厉害,我为啥不赌一把呢?”她的话无形中给了李安泽莫大的压力:“虽然失败率只有百分之五,但对不幸遇上的患者来说,就是百分之百。”老太太笑了,被褶皱包围着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如果万一这就是我的命,那我只有认了。我还是要赌这一把的。”说完,她找李安泽要了纸和笔,趴在桌子上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写完之后,毕恭毕敬地递给李安泽:“麻烦你帮我把这个收着,万一有啥意外,交给我儿子。”李安泽接过来,是一句类似遗嘱的话,虽然写错了几个字,却还是能看出它的意思:如果我做完手术后一直昏迷不醒,就不治了。“省得他们还要花钱。”老太太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是为了一己私利抱着侥幸心理不惜赌上母亲性命的儿子,一边是为了不拖累孩子宁可赌上性命也要自食其力的母亲。一股激烈的情绪突然堵在嗓子眼里,李安泽觉得透不过气来。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设想她可以为自己牺牲到哪种境地。这么多年,他已经在这个城市获得了身份和荣誉,可他的父母,依旧固执地守在那个小村子里,不肯跟着他来“享清福”,怕的又何尝不是成为他的累赘?“这就是那天发生的事儿,”李安泽看向宁静尧,“如果是你,你怎么做?”这下换作宁静尧沉默了,母爱总是让人动容。尊重患者的选择本没有错,但很多时候,医生尊重了患者的选择,就不得不违背专业的判断。“我理解你的做法,”宁静尧回答道:“但我并不认同你的选择。”“我想也是。”李安泽说,“但无论哪种选择,都不应该是错的。”宁静尧正想回他“这恐怕要等到手术之后再评断”,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他接通电话,是杨树森打来的,让他去一趟业务院长的办公室,说院长有事找他。他站起身,离开之前跟李安泽道:“希望你的选择是对的。”晚上八点多,下了最后一台手术,李安泽去了病房。42床老太太的手术排在明天下午,这两天他每天晚上回家前都会来看看老太太的情况。病房里很安静,他进去的时候,隔壁两床的患者和家属基本都躺下了,42床的于秀莲正坐在病床上吃着水饺和蒸蛋,老太太的儿子坐在床尾,一手端着稀饭,一手拿着白馒头正往嘴里塞。“才吃饭啊?”李安泽笑着问床上的老太太。于秀莲放下勺子,恭敬地挺起腰:“正点儿吃不下,这会儿饿了才让老幺买点吃的来。”老太太的儿子早已起身,微欠着身子走到柜子旁准备放下手里的食物,李安泽阻止了他:“没事儿,你吃你的,我就过来交待几句。”“明天下午的手术,没什么意外的话大概在一点钟,上午十点半会有护士来接,吃完晚上这顿就不能再进食了啊。”李安泽的声音温润,一如他的性子。老太太连连点头:“护士来嘱咐过了,说啥也不能吃,水也不能喝,我都记着了。”“您什么都不用担心,就听护士的安排,明天下午呢,有我在。”“我不担心,”老太太的眼神里流露出绝对的信任,“啥事我都捋清了,啥我都不怕。”“有这个心态就对了。那您晚上早点休息,我们明天见。”看着她,李安泽突然觉得很亲切。在灾难和困苦面前,有一类人总会显现出惊人的接受力,一旦他们从心理上接受了,便会付出坚强而坚决的行动。于秀莲的小儿子送着李安泽出了病房,一路跟着他,踟蹰着像是有话想说。李安泽停下脚步:“有什么事吗?”他嗫嚅道:“我妈……我妈一定不会有事吧?”他此刻很想得到一句肯定的安慰:“放心吧,没事的。”。患者和家属们都是这样的,总想从医生嘴里得到恳切的回答,帮他们做出有利的选择,或是对他们自己的选择做出肯定的支持,然而作为医生,为了在有可能发生的纠纷中保护好自己,不得不谨言慎行,以免将来陷入被动的境地。李安泽回答他:“所有的风险和可能发生的事我都给你们讲得很清楚,你说的这个,我真保证不了。”“她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于秀莲的小儿子碎碎念着,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李安泽可以想象他的心态,毕竟是他一力要求给他母亲手术,万一出了事,想必他一辈子都逃脱不了良心的谴责。第二天下午,手术如期而至。于秀莲被推进了手术室,她儿子在手术知情书和麻醉同意书上签了字。按部就班的流程在手术室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切开头皮、上头皮夹、止血,固定皮瓣、骨钻钻孔、冲洗,清除骨屑、骨腊止血,撬开头骨、骨腊填塞、电凝止血,清洗手术视野,切开硬脑膜。李安泽从助手手中接过微型剥离子和双极电凝镊,在被显微镜放大了十倍的视野中小心翼翼地分离着肿瘤周围的脑组织,直到看到那根白白的细线——视神经。肿瘤质地很软,所幸只是压迫到了视神经,并没有与其相互嵌入,他之前最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手术的难度并不大。李安泽一点点地将肿瘤与视神经分开,用显微剪刀把肿瘤剪切,又接过肿瘤钳,将肿瘤分块取出。吸引器将残留的肿瘤组织吸收干净,这台手术最关键的部分已顺利完成,没有碰到视神经,两侧的颈动脉也安然地持续着它们的供血功能。“关颅吧。”李安泽欣慰地将吸引器递回给助手,从手术台上退了下来。他要休息一会儿,为下一台的手术蓄积体力。几个年轻的助手们一边聊着晚上吃什么,一边协作着缝合好硬脑膜。于秀莲被推进了ICU。“42床怎么样?”李安泽下了手术室,迫不及待地询问起42床的情况。虽然手术很成功,但毕竟患者年龄大,术后会不会出现后遗症或是危险谁都还不能保证。住院医师徐景然正等着向他汇报:“人还没醒,血糖正常,但是瞳孔对光反射不明显。”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对光反射不明显,有可能是麻醉作用,也有可能是不可逆转的视神经受损。他抬眼看了墙上的挂钟,九点二十,离于秀莲的手术结束时间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李安泽的心头涌上一股恐惧感。工作这么多年,他做过无数台颅脑手术,尽管知道医术再高明,手术的意外也在所难免,但每当遇到此种情形,对生命的敬畏依旧会让他深感恐惧。“再等等看吧。”颅脑手术一般清醒时间在术后的二十四小时内,李安泽跟徐景然交待:“患者有糖尿病,容易出现术后感染,密切监测好血糖,晚上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回到家,老婆孩子都睡了,李安泽洗完澡,在阳台上吹了会儿风。他想起于秀莲的医嘱,万一手术后她一直昏迷不醒,她选择拔管,放弃治疗。他又仔细地回想了一遍手术过程,确认每一个细节没有任何闪失。这一夜他睡得极不安稳,一会儿梦到母亲带着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他累得坐在地上不想再走,一会儿又梦到妻子跟他说女儿要出国参加培训,得一笔天文数字般的学费。于秀莲醒过来是术后第二天的傍晚,离术后二十四小时又过了三个小时。在这三个小时里,李安泽给她做了一次脑扫描,怀疑她发生了术后颅内出血的并发症。所幸,CT显示一切良好,而于秀莲也争气地醒了过来。ICU里的护士问她:“能看得见吗?”她虚弱地眨了眨眼睛。这种劫后余生的喜悦犹如发生在李安泽自己身上,他迫切地想要告诉宁静尧他的选择没有错。宁静尧真心地为他高兴,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想法改变了。“那三个小时里,你在想什么?”宁静尧问他。李安泽当时想得很多,想于秀莲万一是颅内出血引起的昏迷,能救回她的概率有多大;想她万一醒不过来,那张类似遗嘱的条子要怎么交到他儿子手里;想自己是不是该坚持专业判断而不是患者的请求。他承认道:“我怀疑过自己的选择。”他领悟到了宁静尧的意思,又反问道:“为什么没坚持阻拦我?”“我可没这个权利。”宁静尧打着哈哈,但李安泽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我想听实话。”宁静尧那天从院长办公室回来,认真地看过于秀莲的所有检查指标和影像报告,虽然从专业判断上,他依旧肯定这个手术没有必要做,但在技术层面上,他选择相信李安泽。“八点多了,你走不走?一起去喝一杯?”宁静尧问他。“等我几分钟。”李安泽回到办公室,把于秀莲的医嘱归置好,跟徐景然又交待了几句,出来跟宁静尧汇合,说他:“把你灌醉了,能不能听到实话?”宁静尧揶揄道:“你确定喝得过我?”两个人相视笑了,一起走向电梯口。“你说我们最难的是什么?”李安泽感叹道:“从来都不是手术,而是选择。”宁静尧耸耸肩,谁说不是呢?监制:飞酱主播:哈密电台大威编辑:网友西西/Appie/汤小哲预览时标签不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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